17
2017
01
作为知名艺术家,陈丹青先生的“忙”可想而知,但得知本期策划的主题是民国女画家,他表现出极大的兴趣。下面就请读者通过这篇文字,体会一下陈丹青眼中的民国女画家有什么不同寻常。
在女权主义的批评词语里,政治正确的说法,不是“女画家”,而是“女性画家 ”。谈早先的女画家,也得拿女权思想套回去,细细阐发性别文化的历史语境,对男人的世界,多少有所指控,重点是,最好你就是女性,如果是个男的,你得好好想想,再开口。
一百多年前,西洋女性画家不是没有,但很稀罕。莫里索和卡萨特是资产阶级淑女,瓦拉东是下层妇女——以民主文化论,名家出身越往下层走,越说明时代进步——以我的无知,直到二战前,欧洲女画家像瓦拉东那般浓郁而本色的绘画,找不到第二个。
二十年代的乔治娅·欧姬芙,被美国人尊为女性艺术的祖母,美国人编的所谓“ 世界”美术史,俨然有她的份。恕我斗胆,我不喜欢她的画,但喜欢她的模样,很大气。
这几位英雌活在“前女权时代”,对当时萌芽的女权文化不知是不自觉、半自觉,还是全自觉,照现在的说法,都是女性文化的“先驱”。不过,据我记得,十七世纪意大利女画家阿特米西亚(Artemisia Gentileschi)才是老资格先驱。四百年后,上世纪九十年代,这位太祖母级别的画家被重新关注,苏珊·桑塔格专门写了追忆文章,回肠荡气,好像跟她认识。大都会美术馆为她举办了大个展,其中有一幅和卡拉瓦乔(Caravaggio)相似,画一个女子皱着眉头正在使劲割男人的脑袋,鲜血往外喷。
二战以来,欧美女艺术家越来越多,出挑者,个个厉害。说真的,当我佩服哪个女艺术家,恨不得变成女子,为什么呢?因为有种念头、气质,唯女子才有。所以,再斗胆说个意思:过去的女画家未必意识到“女权”。女画家最微妙最迷人的特质,是什么呢?当她妄想自己也是男画家,这时,女性特质出来了,正如英气勃勃的女子忽然穿上男装那样。
这又是男性目光吧,一不留神,犯忌了。我对女画家怎么看呢?贡布里希说:“没有艺术史这回事,只有艺术家。”我的引申是:没有男画家,也没有女画家,只有好画家——你以为人家乐意在画家前加个“女”字吗?
中国最有名的女画家,是元初赵孟的夫人管道升。明朝文徵明的玄孙女文淑,清初秦淮名妓马守真和顾眉,史册也还提一笔,不过琉璃厂铺天盖地的国画画册中,不易找到她们。如今中国的女艺术家越来越多,美院史论专业的女生更是成群结队,望不到边。我顶佩服的两位英雌,一位,是留学日本的上海女子关紫兰;一位,是民国决澜社主将庞薰的妻子,丘堤先生。
民国时期的女豪杰,数不完。短短三十来年,民国女画家数量超过以往几千年。头一批留学西洋的男画家,声名太大,掩盖了留日的一支,其中,陈抱一、关良、关紫兰,顶有才气。
关紫兰,上海女子,真正大家闺秀、绝代佳人,前些年我买到她一帧黑白原版照片,大家看看,这还不是她最美丽的留影——我二话不说,先来称她美丽,已是男性目光,但我实在不是以貌取人。潘玉良,不美,我也欢喜,因为那是古人之相,望之起敬。而关紫兰美到这份气质,不赞美,便是罪过,瓦拉东瞧见,德加、雷诺阿瞧见,谅必无可奈何,惊为天人。
可是你瞧关紫兰的画,就忘了她相貌。她下笔的胆气和瓦拉东有一拼,且是纯然天生,比起刘海粟的霸悍,半点不刻意、不夸张,比起同样有胆气的陈抱一,犹有过之,徐悲鸿、林风眠、吕斯百、吴作人,单是论胆气,论概括力,论率性豪放,论天纵其才,依我看,都比不过关紫兰。1998 年纽约古根海姆现代美术馆举办中华文明五千年展,特辟中国二十世纪绘画馆,留法留日十几位老前辈忽然现身纽约,虽是如雷贯耳,我扫视一过,显得学生腔了,出馆后想想,其中最夺人的画,竟是关紫兰。
当然,她的画不折不扣民国气。民国女流的装扮和发型,既是江南的妩媚,又学英法一战前后的淑女相,此后没有了,民国富家女子做书生、弄体育、画写生、闹革命,一股子率性与天真,此后,更没有了。我年轻时根本不知道美术界有这么个奇女子,后来听说她大隐隐于市,不画画了,我见过她“文革”后的照片,穿着人民装,老来仍是动人,莹然浅笑,不见苦相。十年前拍卖行出现她的画,起价二十来万,谁识货呢,居然流拍了。
再说丘堤先生。对照关紫兰的东洋影响,她的路数便是西洋当时的前卫,受夫婿庞薰带回一战前后的法国理念影响,略有立体派的意思。
她的静物画,以我所见,中国第一。好在哪里呢?同样是花呀,瓶子呀,衬布呀,丘先生懂得避俗,出手简静,她的画不比瓦拉东好,但比瓦拉东高;第二是素心,这话不好解,有如清蒸菜,她的优雅,是人优雅;第三,见“物性”,这句话,又分两层,一是摆件的物性,不修饰,不渲染,是物体的恰如其分,也是对物体的敬意和爱意,一是懂得善用材料的物性,丘先生敷色、行笔、起止、收束,始终不温不火,处处浓淡得宜,这不单是本事,温良恭俭让,入了画道,就是这等境界。第四呢,她的气息也是民国透顶,自发、自在、自如、自适,而且自尊。五十年代后女油画家群起,才子很不少,都画革命画,一股子革命气。丘先生画画毫无意图,虽然,在她的年代,她这样画画,才是绘画的真革命。
她的画和巴黎画派一起展览,似有巴黎的微风来,再以我的幻觉,隐约之间,还有不可觉察的佛气,弘一法师看见,不知作何感想。就画论画,弘一不及丘堤。
民国画家,圈子和门派蛮清楚,同是三十年代出道,丘堤和关紫兰似乎毫无交集。但她俩的命运相近似,都在五十年代后销声匿迹,丘先生走得早。她家三代女性都画画,女儿庞涛,是中央美院资深教授,她的外孙女林延,是我同学,可是他们家有教养,并不说起。我完全不知道庞涛的母亲、林延的外婆,是这样一位女高士。九十年代,林延与母亲和外婆在纽约办了小小的展览,我一看,没有话说。
我喜欢静物画,但不会画,我喜欢风景画,也不会画。展览中有丘先生一幅小风景,显然是在自家窗口画阳台对面的人家和杨柳,实在清新如初,好像就是那个上午。这幅画画在1945年抗战胜利后,庞薰丘堤两口子回到了上海,想必心情大好——我呆呆地看着,想念早已失去的上海的表情。